【】郑朝朔问“至善亦须有从事物上求者?”先生曰“至善只是此心
【】郑朝朔问:“至善亦须有从事物上求者?”先生曰:“至善只是此心纯乎天理之极便是,更于事物上怎生求?且试说几件看。”朝朔曰:“且如事亲,如何而为温凊之节,如何而为奉养之宜,须求个是当,方是至善,所以有学问思辨之功。”先生曰:“若只是温凊之节、奉养之宜,可一日二日讲之而尽,用得甚学问思辩?惟于温凊时,也只要此心纯乎天理之极;奉养时,也只要此心纯乎天理之极。此则非有学问思辩之功,将不免于毫厘千里之谬,所以虽在圣人,犹加‘精一’之训。若只是那些仪节求得是当,便谓至善,即如今扮戏子,扮得许多温凊奉养的仪节是当,亦可谓之至善矣。”爱于是日又有省。
【译文】郑朝朔问:“至善也必须从具体事物上去探求吗?”先生说:“至善就是此心达到天理之极致,怎么去事物上探求?你且举几个例子看看。”郑朝朔说:“比如说奉养父母,怎么把冬温夏凉做妥当,怎么把赡养的事做到适宜,必须探求个恰当的标准,才是至善,所以就有学问思辨的工夫。”先生说:“如果只是要把冬温夏凉、赡养之事做到合适,一两天就可以讲透彻,哪里需要什么学问思辨的工夫?只是在追求冬温夏凉之时,也就是要让自己的本心纯粹达到天理之极致,奉养的时候,也就是让自己的本心纯粹达到天理之极致。要达到这个程度,就非得有学问思辨的工夫才行,否则难免有毫厘之差,千里之谬的危险。所以即使是圣人,都要强调追求本心达到天理精粹纯一的状态。如果只是将那些具体仪式做得恰当,就称之为至善,那么如今演戏的戏子,他们都能把关心父母冬温夏凉的形式、奉养父母的一些礼仪演得很好,他们也可以被称作至善了。”这一天,我在旁听了这一席话,深有省悟。
郑一初,字朝朔,广东揭阳人,弘治十八年(1505)进士,官至监察御史。王阳明任吏部主事时,郑朝朔为御史,曾向王阳明问学。
思辨:语出《中庸》第二十章:“博学之,审问之,慎思之,明辨之,笃行之。”意为广博地学习,详细地询问,审慎地思考,清晰地辨别,踏实地践行。
【】爱因未会先生“知行合一”之训,与宗贤、惟贤往复辩论,未能决,以问于先生。先生曰:“试举看。”爱曰:“如今人尽有知得父当孝、兄当弟者,却不能孝、不能弟,便是知与行分明是两件。”先生曰:“此已被私欲隔断,不是知行的本体了。未有知而不行者。知而不行,只是未知。圣贤教人知行,正是要复那本体,不是着你只恁的便罢。故《大学》指个真知行与人看,说‘如好好色’、‘如恶恶臭’。见好色属知,好好色属行。只见那好色时,已自好了,不是见了后,又立个心去好。闻恶臭属知,恶恶臭属行。只闻那恶臭时,已自恶了,不是闻了后,别立个心去恶。如鼻塞人,虽见恶臭在前,鼻中不曾闻得,便亦不甚恶,亦只是不曾知臭。就如称某人知孝、某人知弟,必是其人已曾行孝行弟,方可称他知孝知弟。不成只是晓得说些孝弟的话,便可称为知孝弟?又如知痛,必已自痛了,方知痛;知寒,必已自寒了;知饥,必已自饥了:知行如何分得开?此便是知行的本体,不曾有私意隔断的。圣人教人,必要是如此,方可谓之知。不然,只是不曾知。此却是何等紧切着实的工夫!如今苦苦定要说知行做两个,是甚么意?某要说做一个,是甚么意?若不知立言宗旨,只管说一个两个,亦有甚用?”爱曰:“古人说知行做两个,亦是要人见个分晓,一行做知的功夫,一行做行的功夫,即功夫始有下落。”先生曰:“此却失了古人宗旨也。某尝说,知是行的主意,行是知的功夫;知是行之始,行是知之成。若会得时,只说一个知,已自有行在;只说一个行,已自有知在。古人所以既说一个知,又说一个行者,只为世间有一种人,懵懵懂懂的任意去做,全不解思惟省察,也只是个冥行妄作,所以必说个知,方才行得是;又有一种人,茫茫荡荡,悬空去思索,全不肯着实躬行,也只是个揣摸影响,所以必说一个行,方才知得真。此是古人不得已补偏救弊的说话,若见得这个意时,即一言而足。今人却就将知行分作两件去做,以为必先知了,然后能行。我如今且去讲习讨论,做知的工夫,待知得真了,方去做行的工夫,故遂终身不行,亦遂终身不知。此不是小病痛,其来已非一日矣。某今说个知行合一,正是对病的药。又不是某凿空杜撰,知行本体原是如此。今若知得宗旨时,即说两个亦不妨,亦只是一个;若不会宗旨,便说一个,亦济得甚事?只是闲说话。”
【译文】我因为没有理解先生的“知行合一”学说,与宗贤、惟贤两人反复辩论,没有结论,因而请教于先生。先生说:“你举例看看。”我说:“如今人人都知道应当孝顺父亲、敬爱兄长,但却不能孝顺,不能敬爱,由此看出知与行分明是两件事。”先生说:“这已经被私欲隔断了,不是我说的知行本体了。没有知道却不能实行的。知道了却不实行,只能说他并不知道。圣贤教人知行,正是要恢复那个知行本体,不是教你只要那么去做就行。所以《大学》指出真知真行给人看,说‘如好好色’、‘如恶恶臭’。看见美色属于知,喜好美色属于行。一看见那个美色时,自己就已经喜好了,不是看见后,又有一个心思去喜好。闻到恶臭气味属于知,厌恶恶臭的气味属于行。只要闻到那个恶臭的气味,内心就已经产生了厌恶,不是闻到之后,另外兴起一个心思去厌恶。比如鼻子塞住了,虽然看见恶臭在眼前,但鼻子并没有闻到恶臭的气味,也就不怎么厌恶,也就是因为他不知道恶臭。就如称某人知道孝顺、知道友爱,一定是他已经践行了孝顺和友爱,才可以称他知道孝顺知道友爱,难道只知道说一些孝顺、友爱的话,就可以称之为知道孝顺、友爱?又比如知道痛,必定是自己已经痛过了,才知道痛,知道冷,必定是自己已经感受到寒冷了,知道饥饿,必定是自己已经体验到饥饿了。知与行怎么分得开呢?这才是知行本体,没有私欲阻隔。圣人教人,一定要这么去做了,才能称之为‘知’。不然,就是不知。这是多么紧要切实的工夫!如今大家苦苦要将知行分为两个,是什么用意呢?我要说知行合一,又是什么用意?如果不知道我学说的宗旨,只去谈论一个或两个,有什么用呢?”我说:“古人说知行分为两个,也是要人分个清楚,一边做知的工夫,一边做行的工夫,这样工夫才能落实。”先生说:“你这种说法违背了古人的宗旨。我曾经说,知是行的主导,而行是知的工夫,知是行的开始,而行是知的完成。如果理解了,只说一个知,就已经包含了行在内;只说一个行,也包含了知在内。古人所以既说一个知,又说一个行,主要是因为人世间有一种人,懵懵懂懂,盲目地去做事,完全不知道思考和反省,结果是冥行妄作,所以必须要说个知,才能践行得更顺畅。还有一种人,凭空思考,完全不去踏踏实实地行动,最终只是揣摩玄想,所以必定要说一个行,才能保证知的正确。这是古人不得已补偏救弊的讲法,如果知道了古人这番立意,那么一句话就可以讲清楚。现在人们将知行分为两件去做,认为一定要先知了,才能实行。我现在暂且去讲习讨论,做知的工夫,等认知真切了,然后再去做行的工夫,结果最后终身不行,终身不知。这不是小毛病,由来已久,不是一两天的问题了。我如今倡导知行合一,正是对症下药。这又不是我凭空杜撰,知行本体原本如此。现在如果知道了这一宗旨,那么讲两个也不碍事,也只是一个。如果没有领会这一宗旨,即便讲知行合一,又有什么用?不过是在说一些空话。”
黄绾(1477—1551),字宗贤,号文庵,浙江黄岩人。官至礼部尚书,王阳明的学生。
顾应祥(1483—1565),字惟贤,号箬溪,浙江长兴人。官至刑部尚书,王阳明的学生。
弟:通“悌”,敬爱兄长。
【】爱问:“昨闻先生‘止至善’之教,已觉功夫有用力处。但与朱子‘格物’之训思之,终不能合。”先生曰:“格物是止至善之功,既知至善,即知格物矣。”爱曰:“昨以先生之教,推之格物之说,似亦见得大略。但朱子之训,其于《书》之‘精一’,《论语》之‘博约’,《孟子》之‘尽心知性’,皆有所证据,以是未能释然。”先生曰:“子夏笃信圣人,曾子反求诸己。笃信固亦是,然不如反求之切。今既不得于心,安可狃于旧闻,不求是当?就如朱子,亦尊信程子,至其不得于心处,亦何尝苟从?‘精一’、‘博约’、‘尽心’本自与吾说吻合,但未之思耳。朱子‘格物’之训,未免牵合附会,非其本旨。精是一之功,博是约之功。曰仁既明知行合一之说,此可一言而喻。尽心、知性、知天,是生知安行事;存心、养性、事天,是学知利行事;‘夭寿不贰,修身以俟’,是困知勉行事。朱子错训‘格物’,只为倒看了此意,以‘尽心知性’为‘物格知至’,要初学便去做生知安行事,如何做得?”爱问:“‘尽心知性’,何以为‘生知安行’?”先生曰:“性是心之体,天是性之原,尽心即是尽性。‘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,知天地之化育。”存心者,心有未尽也。知天,如知州、知县之知,是自己分上事,己与天为一;事天,如子之事父,臣之事君,须是恭敬奉承,然后能无失,尚与天为二,此便是圣贤之别。至于‘夭寿不贰其心’,乃是教学者一心为善,不可以穷通夭寿之故,便把为善的心变动了,只去修身以俟命;见得穷通寿夭有个命在,我亦不必以此动心。事天虽与天为二,已自见得个天在面前;俟命便是未曾见面,在此等候相似:此便是初学立心之始,有个困勉的意在。今却倒做了,所以使学者无下手处。”爱曰:“昨闻先生之教,亦影影见得功夫须是如此。今闻此说,益无可疑。爱昨晓思,格物的‘物’字,即是‘事’字,皆从心上说。”先生曰:“然。身之主宰便是心,心之所发便是意,意之本体便是知,意之所在便是物。如意在于事亲,即事亲便是一物;意在于事君,即事君便是一物;意在于仁民爱物,即仁民爱物便是一物;意在于视听言动,即视听言动便是一物。所以某说无心外之理,无心外之物。《中庸》言‘不诚无物’,《大学》‘明明德’之功,只是个诚意。诚意之功,只是个格物。”
【译文】我问:“昨天听到先生讲‘止至善’,已经觉得工夫有入手处。但是与朱子的‘格物’之说一起思考,仍然不一致。”先生说:“格物是止至善的工夫,既然已经知道了至善,就已经知道格物了。”我说:“昨天以先生的教导,推究格物的思想,似乎也可知一个大概。但朱子的学说,对于《尚书》的‘精一’,《论语》中的‘博约’,以及《孟子》中的‘尽心知性’,都有证据,因此不能完全放弃疑虑。”先生说:“子夏笃信圣人之说,曾子反躬自省。笃信固然不错,但不如反躬自省真切。如今既不能有得于心,怎么能被先前的学说缠绕,不追求内心的适当呢?就如朱子,也尊重和相信程子,但对于那些不合内心的地方,何尝盲从?‘精一’、‘博约’、‘尽心’本来与我的学说相吻合,但你们没有思考而已。朱子的‘格物’学说,难免有牵合附会的地方,不是他的本意。精粹是专一的工夫,广博是精约的工夫。你既然明白了知行合一之说,那么这一点可以一句话说清楚。‘尽心’‘知性’‘知天’是生而知之且安于本性而行动的层次,‘存心’‘养性’‘事天’是通过后天的学习而获得知识然后顺利行动的层次,‘夭寿不贰,修身以俟’是在困顿中勉力行动的层次。朱子错误解释‘格物’,就是因为把这一层次颠倒了,把‘尽心知性’当做‘格物致知’,要初学者一开始便在生而知之且安于本性而行动的层次做功夫,这怎么能行呢?”我问:“为什么‘尽心知性’属于‘生知安行’呢?”先生说:“性是心之本体,天是本性的来源,尽心就是尽性。‘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,知天地之化育’。存养本心,则还没有达到尽心的程度。知天,如知州知县之知,是自己本分上的事情,自己与天合一。事天,就如儿子孝顺父亲,臣下侍奉君主一样,必须恭敬奉承,然后才能没有失误,只是这样的话仍然与天相对为二,这就是圣人与贤人的区别。至于‘夭寿不贰其心’,那是教学者一心求善,不能因为穷困或通达、长寿或夭折的缘故,就把为善的本心改变了,只要去修身等待天命。知道穷困与通达、长寿与夭折乃天命,我也不必为此动心。事天虽然与天为二,但已经知道天在上面;‘俟命’就是未曾谋面,在此等候差不多。这就是初学者树立本心的开始,有勉力而为的意思。现在把工夫倒过来了,所以使得学者无处下手。”我说:“昨天听到先生的教导,也隐约知道工夫应当如此。今天听您这么说,越发觉得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了。我昨天思考,格物的这个‘物’字,就是‘事’字,都是从心上讲的。”先生说:“对的。身体的主宰是心,心所发出来的就是意向,意向的本体是良知,意向所指向的就是事物。比如说意向在于奉养父母,则奉养父母就是一个事物,意向在于侍奉君主,则侍奉君主就是一个事物。意向在于仁爱百姓,爱惜事物,则仁民爱物就是一个事物。意向在于看见、听到、言说、行动,则看见、听到、言说、行动都是一个事物。所以我说没有心外之理,没有心外之物。《中庸》说‘不诚无物’,《大学》说‘明明德’的工夫,就是使意念真诚。意念真诚的工夫,就是格物。”
语出《论语·雍也》:“子曰:‘君子博学于文,约之以礼,亦可以弗畔矣夫!’”意为君子广泛地学习文献,再用礼节来加以约束,也就能做到不背离正道了。
语出《孟子·尽心上》:“孟子曰:‘尽其心者,知其性也。知其性,则知天矣。存其心,养其性,所以事天也。殀寿不贰,修身以俟之,所以立命也。’”意为充分扩张人的本心,就懂得了人的本性。懂得了人的本性,就知道了天命。保持人的本心,涵养人的本性,这就是对待天命的方法。不管是短命还是长寿,我只是修养自己的身心,等待天命,这就是安身立命的方法。
子夏:姓卜,名商,字子夏,春秋时晋国人,孔子的弟子。
曾子:即曾参,字子舆,鲁国人,孔子的弟子。